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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房子里吵架的女人

我再次回到巴克峰時,已是秋季,山下奶奶奄奄一息。九年來,她一直與骨髓癌抗爭,現在抗爭快結束了。我剛剛得知自己獲得了在劍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,這時母親寫信給我。「奶奶又住院了,」她說,「儘快回來,我想這將是最後一次見面了。」

飛機在鹽湖城著陸時,奶奶的意識正時斷時續。德魯來機場接我。那時我們已不只是好朋友,他說要開車送我去愛達荷州,直奔鎮上的醫院。

自從幾年前送肖恩來醫院那次,我就再也沒來過這裡。穿過瀰漫著消毒水味的白色走廊時,我很難不想起他。我們找到奶奶的病房。爺爺正坐在她的床邊,握著她長滿老年斑的手。她睜開眼睛看著我。「是我的小塔拉,大老遠從英國回來啦。」說完,她閉上了眼睛。爺爺捏了捏她的手,但她睡著了。一位護士告訴我們,她可能會睡上幾小時。

德魯說他會開車送我到巴克峰,我同意了。直到那座山映入眼帘時,我才懷疑這是否是個錯誤的決定。德魯聽過我的故事,但將他帶到這裡來還是頗有風險:畢竟這不是一個故事,我不確定是否有人會按照我為他們寫就的劇本扮演角色。

房子里一片混亂。到處都是女人,有的在打電話接訂單,有的在調製精油,有的在過濾酊劑。房子南面又擴建了一個新房間,更年輕點兒的女人在那裡裝瓶、打包訂單、等待發貨。我讓德魯待在起居室,去了衛生間,那是家中唯一看起來與我的記憶保持一致的房間。當我從裡面出來時,一頭撞在一個瘦瘦的老婦人身上。她頭髮硬直,戴一副大方框眼鏡。

「這個衛生間僅供高級管理人員使用,」她說,「裝瓶員工只能使用擴建區域的衛生間。」

「我不是在這兒工作。」我說。

她盯著我。在她眼裡,我當然是在這裡工作的。每個人都是。

「這個衛生間是給高級管理人員用的。」她挺直身子,又重複了一遍,「不允許你離開擴建區域。」

我還沒來得及回答,她就走開了。

我仍然沒見到父母的身影。我穿過屋子走回去,發現德魯坐在沙發上,正在聽一個女人向他解釋阿司匹林會導致不孕不育。我一把抓起他的手,拉著他越過陌生人往前走。

「這個地方是真實的嗎?」他說。

我在地下室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找到了母親。我已感覺到她是故意躲在那裡的。我向她介紹了德魯,她熱情地微笑。「爸爸呢?」我問。我懷疑他卧病在床,自從爆炸燒焦了他的肺,他經常患肺病。

「我肯定他正在上面嚷嚷。」她說,眼睛轉向天花板,上面響起沉重的腳步聲。

母親和我們一起上樓。她一出現在樓梯平台上,幾名員工立刻迎了上來,向她諮詢客戶的問題。每個人似乎都想聆聽她的意見——關於燒傷、心悸,還有嬰兒體重過輕。她揮手示意她們走開,向前擠去。她在自己家裡走動的樣子,就像一個在擁擠的餐館裡就餐的名人,努力不被人認出來。

父親的書桌和一輛汽車一樣大,處於一片混亂的正中央。他正在接電話。他把電話夾在臉頰和肩膀之間,這樣它就不會從他蠟狀的手中滑落。「醫生治不好糖尿病,」他用大嗓門說,「但上帝能!」

我斜眼看看德魯,他在微笑。爸爸掛斷電話,轉向我們,咧嘴一笑,跟德魯打了招呼。他活力四射,從一屋子的混亂中汲取能量。德魯說這門生意令他印象深刻,爸爸聽了似乎一下子長高了六英寸。「我們因行上帝的工作而受到祝福。」他說。

電話又響了。至少有三名員工負責接電話,但爸爸急忙跑去接聽,好像一直在等一個重要的電話。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精力充沛。

「精油是上帝在人間的神力,」他對著話筒喊道,「精油就是上帝的藥房!」

家裡的噪音令我頭暈目眩,於是我帶德魯上山。我們漫步穿過野麥田,從那裡進入山腳下的松林。秋色令人心曠神怡,我們待了好幾個小時,俯視寧靜的山谷。傍晚我們才回到家,德魯回了鹽湖城。

我穿過法式大門進了「小教堂」,這裡的寂靜讓我感到驚訝。房子空蕩蕩的,所有電話都斷開了,所有工作台旁的人都散了。母親獨自坐在房間的中央。

「醫院打電話來了,」她說,「奶奶走了。」

父親對生意失去了興緻。他起床越來越晚,當他起來,似乎也只是為了辱罵或指責別人。因為廢料場的事他對肖恩大嚷,因為員工管理問題他教訓母親,奧黛麗想給他做午飯被他厲聲呵斥,嫌我打字聲音太吵朝我咆哮。他似乎想要打架,因為老人的死而懲罰自己。或者這種懲罰是因為她的一生中他們之間從未停歇的衝突。現在她死了,衝突才結束。

房子里慢慢地又填滿了人。電話重新接通了,又有女人接起了電話。爸爸的桌前仍然是空的。他整天躺在床上,凝視著灰泥天花板。我像小時候那樣給他送晚飯,現在也和過去一樣,我甚至在想,他是否知道我在那裡。

母親帶著十個人的活力在房子里走動,在安排葬禮與為每一位不請自來悼念奶奶的表親和姑媽做飯的間隙,混合酊劑和精油、指導手下的員工。我常常發現她系著圍裙,在烤肉架前轉來轉去,兩手各持一部電話,一頭是客戶,另一頭是某個表示哀悼的叔叔或朋友。在此期間父親一直躺在床上。

爸爸在葬禮上發言,念了二十分鐘上帝對亞伯拉罕的應許的佈道詞。他只提到奶奶兩次。在外人看來,似乎喪母並未影響到他,但我們深知此事對他的毀滅性打擊。

葬禮結束後,我們回到家,爸爸為午飯沒做好而生氣。母親急忙端上她臨走時慢燉的燉菜。但吃完飯後,爸爸似乎又因為盤子鬧脾氣,母親趕緊去把它們洗好。接著爸爸又生孫子孫女的氣,嫌他們玩耍時聲音太吵,母親又衝過去哄他們安靜下來。

那天晚上,房子里又空又靜,我在起居室聽見父母在廚房裡爭吵。

「最起碼,」母親說,「你得把這些感謝卡片填了。畢竟那是你的母親。」

「這是妻子的工作,」爸爸說,「我從沒聽說過讓男人填卡片的。」

他這可完全說錯了。十年來,母親一直是家裡的頂樑柱,同時她還得做飯、打掃屋子、洗衣服,我從未聽她有過半句怨言,直到現在。

「那麼你該把丈夫的工作承擔起來。」她提高嗓門說。

很快,他倆都大叫起來。爸爸像往常一樣,試圖關牲畜一般困住她,用狂怒來制服她,但這隻讓她愈加倔強。最後她把卡片往桌上一扔,說:「愛填不填,你要是不填,沒人替你填。」說完她大步走下了樓。爸爸跟在後面,兩人的喊聲在地板上回蕩了一個小時。我從未聽過父母那樣爭吵——至少母親沒有。我從未見過她拒絕讓步。

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爸爸在廚房裡,將麵粉倒進像膠水一樣的東西里,我猜那應該是煎薄餅用的麵糊。他一看見我,便放下麵粉,坐在桌旁。「你是女人,對吧?」他說,「喏,廚房是你的了。」我們盯著彼此,我思索著我們之間已然出現的距離——這些話在他聽來是如此自然,於我是何等刺耳。

讓爸爸自己做早餐,這可不像母親的做法。我以為她病了,於是下樓去看她。我剛下樓梯就聽到了聲音:衛生間里隱約傳來深沉的嗚咽,被吹風機持續的嗡鳴聲所掩蓋。我站在門外,獃獃地聽了逾一分鐘。她會不會想讓我走開,讓我假裝什麼都沒聽見?我等著她停下來歇口氣,但她的啜泣聲越來越絕望。

我敲了敲門。「是我。」我說。

門開了,一開始只是一條縫,接著又寬了一些。是我的母親,她剛洗完澡,皮膚閃閃發光。她裹著一塊毛巾,但毛巾太小,沒有將她全部包裹住。我從沒見過母親這樣,本能地閉上眼睛。世界一片黑暗。我聽見砰的一聲,是塑料破碎的聲音,於是我睜開眼。吹風機從母親的手裡掉落在地上,在裸露的水泥地板上彈了一下,嗡鳴聲大了一倍。我看著她,就在我這麼做的時候,她將我拉到身邊,抱住了我。她身上的濕氣滲進我的衣服,我感覺到水珠從她的頭髮上滴落至我的肩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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